恒方：光有好的会计师是靠不住的

发布日期：2009-06-01 文章来源：互联网

安然事件中所暴露的会计和审计方面的严重问题，不仅使得五大会计行之一的安达信（ARTHUR ANDERSON）名声扫地、前途未卜（有关情况请参见我早先的评论文章《再评安然，最近更演变为投资者对整个会计业的信心危机，而且直接导致纽约股市本周二（1月29日）在美国经济基本面好转的情况下反而接连下挫。本文就最近有关安达信的事态发展以及整个美国会计业所面临的问题进行评析。
  一、安达信腹背受敌，上中下结局未卜
  安达信这两年可以说是流年不利，先是原先的技术管理咨询业务部门（ANDERSON CONSULTING）自立门户成为独立的ACCENTURE公司，使得安达信的规模从原来五大行中的老大一下子变成现在的老五；然后是被美国证监会发现它在SUNBEAM和WASTE MANAGEMENT公司的审计工作存在严重问题，只好被迫向这两家公司提起集团诉讼的股东分别支付了1.1亿美元和2.29亿美元以达成和解。此次的安然事件更是把安达信推到了一个腹背受敌的生死关头。
  现在安达信需要在法律和业务经营这两条战线同时作战。在法律方面，安达信面临求偿金额高达数十亿美元的集团诉讼和国会、政府的严厉调查。正如我在上次文章中的预测，安达信在法律上只好采取“舍车保帅”的策略，这一策略在安达信宣布解雇负责安然审计业务的主管合伙人大卫·邓肯并且将管理休斯顿分部的合伙人停职之后已经表现得非常明显：即为了保全整个会计师行，必须将安然事件所造成的损害控制在安达信的休斯顿分部，从而把芝加哥总部与此次事件隔离开，只有这样才能通过牺牲局部利益以保全整体利益。
  不过，这种“舍车保帅”的策略能否成功在很大程度上要看两个因素。其一是被解雇的大卫·邓肯和被停职的那些合伙人是否愿意承担责任，甚至愿意承担背黑锅的替罪羊这种角色。这一点现在看来似乎不太现实，因为这些被解雇或停职的合伙人并不想个人承担后果严重的法律责任。象大卫·邓肯已经声称自己只是奉命行事，而且还高价聘请了著名的律师事务所为其辩护，打算与安达信周旋到底。他最近在国会作证时甚至引用美国宪法第五修正案“禁止自控罪状”而拒绝就与自己不利的事实进行作证，我看很可能是想与国会或政府达成检诉安排。国会或政府也可能因为需要这位重要证人的关键证词而对他减轻法律责任甚至提供免诉保证，要是这样，大卫·邓肯就可以消除顾虑、进行作证，而他的证词又很可能对安达信不利。这第二个因素则是要看国会和各政府部门对安然事件的进一步调查能否发现涉及安达信责任的有力证据。虽然安达信已经销毁了不少有关安然的文件资料，但毕竟还是留有相当多的文件资料，而且纽约南区联邦破产法院的法官已经应起诉股东的要求在1月25日明令禁止销毁任何安然的文件档案以保全证据。从法律上看，安达信能否成功地“舍车保帅”取决于两个关键问题：一是安达信的芝加哥总部对安然的财务问题（尤其是安然与LJM等有限合伙之间的关联交易问题）是否早已知情，甚至明示或默示地认可这些存在问题的关联交易？二是在事件曝光之后，芝加哥总部到底有没有人发出或者同意发出销毁文件的指令？只要有证据能够证明这两个关键问题中的任何一个，安达信总部恐怕就很难避免承担法律责任。
  除了法律方面的麻烦以外，安达信的职业信誉在安然事件中受到了几乎无法挽回的重大损失，目前该行在业务经营方面也面临客户和员工流失的困境。1月25日，白宫宣布对安达信和安然与联邦政府之间价值达7千万美元的政府合同进行审查，以决定这两家今后是否能够保有和获得政府合同。目前象国防部和司法部这样的联邦政府部门都是安达信的客户，每年支付数百万美元的审计费用。另外也有传言说纽约市政府有意停止与安达信的合同关系。政府部门对安达信的信誉公开表示怀疑，这对承认已经出现客户流失迹象的安达信无疑更是雪上加霜。结果不出几天，就有消息称包括三角洲航空（DELTA AIRLINE）和印刷公司R.R.Donnelley & Sons等一些大客户正在考虑是否需要更换安达信作为公司的审计师。而祸不单行，1月28日宣布申请破产保护的环球电讯公司(Global Corssing)又是由安达信担任外部审计师。接二连三的事件使得投资者对财务会计的整体可信度发生重大怀疑，这直接导致1月29日纽约股市重挫，道琼斯指数跌去近250点到近三个月以来的最低水平，而投资者的这种顾虑恐怕又会给那些目前任用安达信作审计师的上市公司带来相当的压力。另外，因为安达信现在前途未卜，不少员工都有趁早离职、另谋高就的念头。在受安然事件打击最严重的休斯顿分部，据《商业周刊》的报道已经有上千名安达信员工把自己的履历表提供给职业猎头以求跳槽机会。可以说，如果安达信无法有效地控制客户和业务骨干大量流失的势头，恐怕不待法律官司有结果，自己就已经“曲尽人散”了。
  根据目前的情况看，我看安达信可能会有上、中、下三种结局。要是安达信能够及时稳定客户和员工，再加上未能发现对安达信明显不利的证据而在法律上出现有利的局面，安达信很可能会选择向提起集团诉讼的股东支付相当数目的赔偿金以求和解，并且向有关政府部门支付罚款，这样安达信最终可以有惊无险地保住自己，是为上结局。要是安达信不能稳住客户和员工，而又不能自行通过和解尽快了解法律纠纷，但是有其他会计师行（最大可能是其他四大会计师行中的一家）愿意出面收购安达信，安达信很可能会被人买下，这是中结局。要是安达信既不能稳住客户和员工，也不能解决法律官司，而且没有人愿意出面收购，那安达信恐怕只好召开合伙人会议，投票决定是否解散会计师行，这是下结局。至于最后到底会是哪一种结局，就要视今后事态发展而定了。
  二、五大行休戚相关，会计业何去何从
  这次安达信有难，安永（ERNST & YOUNG）、德勤（DELOITTE & TOUCHE）、毕马威（KPMG）还有普华永道（PRICEWATERHOUSE）这其他四大会计行非但没有幸灾乐祸，反而很快形成了统一口径。去年12月4日，五大行的首席执行官们就改进会计准则发布了一项联合声明；永道的主席特利先生（James S. Turley）称安然事件的核心问题是商业失败，而非审计失灵。随着事态的进一步发展，尽管五大行也承认现行的会计、审计制度存在一些问题，但其基本态度仍然是此次安然事件虽然严重，但并非整个现行会计/审计制度失灵，因而无需对现行制度进行重大变革，而只需通过由五大行协助证监会等政府机构改进现行规则和审计工作来解决问题。最近，五大行也的确提出了一些改进审计的具体方案。去年12月1日，五大行和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AICPA）联合向美国证监会提案，申请证监会颁布特别指引要求上市公司在年报中加强对流动性、涉及非独立第三方的能源和其他柜台交易商品（OTC Commodity）的交易情况的信息披露。1月9日，五大行又协同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发出公开信呼吁全美上市公司在准备2001年财务报表时考虑将“关联交易”和“表外安排”列入需要加以说明的“风险因素”当中。
  五大行为什么会形成这种“同舟共济”式的统一口径呢？很简单，因为五大行毕竟是休戚相关，属于同一阵线的既得利益集团。此次安然事件所暴露的会计和审计方面的严重问题，绝不仅是安达信一家所独有的问题，而是涉及到整个会计行业的根基；而投资者对上市公司财务会计的真实准确性的疑虑也并非只冲着安达信一家而发，而是已经演变为一场关系整个会计业的信心危机。在目前的局面下，如果听任公众对整个会计业的疑虑继续发酵，五大行很可能会出现“一损俱损”的局面，这正是五大行采取避重就轻态度的原因，希望尽量将因为此次事件引发的效应控制在一些会计/审计技术规则层面上的改进上，从而化大事为小、避免触动目前会计业的基本格局。
  那么，目前会计业的基本格局又是什么呢？一言以弊之，现在的美国会计业已经形成五大行的寡头垄断局面。以五大行不仅瓜分了决大多数全美上市公司乃至不少外国公司的独立审计业务，而且还能够有效地控制会计/审计行业的行业组织和行业规范，甚至通过游说和参与起草工作等方式直接影响到国会和政府部门所制定的有关法律、政策。这种寡头垄断的市场格局不仅在相当程度上妨碍了一些现有制度的执行，而且也拖延甚至阻止了一些本来早应通过的法规。在五大行寡头垄断的状况下，客户任用独立审计师的选择本来就不多，而五大行又形成了在客户更换审计师时需要向前任审计师支付昂贵费用的惯例，这样客户一般就不会轻易更换审计师，这虽然有助于五大行形成各自的稳定客户，但也失去了通过更换不同审计师来及时发现财务问题的好处。再说行业自律，目前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实行的对怀疑存在问题的财务审计报告由同行进行审查的同行复审制度（PEER－REVIEW），尽管不时有较小的会计行在同行审查中受到指责，但是迄今为止五大行还从来没有未能通过同行复审的记录，这在相当程度上与五大行在美国注册会计师协会中的影响力不无关系。
  至于说到游说国会和政府，五大行这个既得利益集团在维护和扩张自身利益上一向十分积极。恐怕没有人能否认五大行是美国最有势力的游说集团之一，这个集团不仅广泛地参与各种有关会计/审计的法律的起草和论证过程，而且有时甚至设法阻碍或拖延一些不利于其利益的法案，例如美国证监会的上任主席列维特（ARTHUR LEVITT）在任内曾经力求通过有关限制担任独立审计师角色的会计行向其客户提供咨询业务以减少利益冲突的法案，但却因为遭到了五大行的竭力反对而未有结果。值得注意的是，五大行的游说行为不仅局限于美国，而且随着其业务拓展扩展到不少海外国家。由于美国资本市场在整个90年代长期走强，很多外国公司纷纷到美国进行融资，五大行也随之获得了不少业务，而且还借此契机把美国的会计标准作为通行的国际标准向不少国家进行推广，甚至游说外国政府采纳接近或等同于美国标准的会计规则、或者允许五大行直接为当地公司进行审计。中国正是五大行窥视已久的一大海外市场。如何保证上市公司对公众投资者所披露的财务会计信息的真实准确性，这也是多年来颇为困扰中国证券市场及其监管者的一个问题。从重庆红光到银广厦，财务会计的问题不断上演，上市公司披露虚假或不实的财务信息，而本应履行独立审计职责的外部会计师又屡有失职，甚至与公司沉壑一气、联手大作假账以欺骗投资者。去年，中国证券市场的监管部门终于祭起了“外援”这道法宝，结果就有了去年引进“五大行”对国内A股公司进行补充审计的“16号规定”（《公开发行证券的公司信息披露编报规则第16号－－A股公司实行补充审计的暂行规定》）。这个规定为五大行完全介入中国的会计/审计业务市场打开了大门，但同时也引起了国内的一些不同意见。虽说证券监管部门出台此项规定的本意很可能是为了为了以“洋会计治土会计”，要求由五大行对国内A股上市公司的财务报表进行补充审计来加强上市公司的财务审计工作，提高上市公司的财务信息披露质量和国内会计业的业务水平，但在一定程度上恐怕也与五大行多年以来不遗余力的游说工作不无关系。
  其实，安然事件只不过是美国会计业诸多问题的一次总爆发。虽然这次事情出在安达信身上，但是其他会计师行同样也出过问题，只不过没有象这次安然那样闹得举世皆知，象RITE－AID公司在1999年11月承认在1999和1998财务年度虚报了超过10亿美元的营业收入，随后毕马威辞去了RITE－AID公司独立审计师的职务；而安永也在1999年因为其所审计的CUC公司虚报了5亿美元的收入而向收购CUC公司的CEDANT公司支付3.35亿美元以求和解。事实上，根据美国证监会的统计，从1997年以来一共有723家公司因为被查出财务数据存在问题而被迫重新进行审计，而且被迫进行重新审计的公司在逐年增长，从1997年的116家到2000年的233家正好翻了一番！这说明美国目前的会计制度的确出现了一些重大问题、需要进行变革。
  那么，问题到底出在那里呢？究其根源，问题还是出在利益冲突这一结症上。我们知道，证券市场是一个信息并不对称的市场，公众投资者与上市公司相比处于绝对的信息弱势地位，因此必须通过信息披露来予以弥补。而由专业会计师对上市公司提供的财务信息进行独立审计，这正是现代资本市场和公司治理制度中保证信息披露的真实有效性的一个非常重要的中间环节。独立审计师的职责就是在于对公司的财务状况进行独立审查，及时发现其中的问题并且保证向投资公众披露的财务信息的真实准确性。可以说，独立审计制度是否有效，主要取决于对上市公司进行审计的会计师的独立性和专业能力这两大因素。也就是说，进行审计的会计师既要有专业能力、能够发现上市公司帐目上的隐藏问题；又要有职业操守、能够保持其职业独立性，在发现了问题之后敢于指陈问题而不是怕得罪客户而不敢言声，更不是为了迎合客户而“睁一眼闭一眼”甚至利用自己的专业特长来为客户提供隐藏问题、制造假帐的“更好”服务。但是，这里有一个实际上的问题，即作为独立专业人士的会计师应当如何在服务客户并获取报酬的同时保持其专业独立性。会计师一方面属于专业人士，应该保持独立性；而另一方面，会计师又是属于服务行业，客户就是衣食父母。这两方面有可能发生冲突，因此就需要通过发展职业操守、行业规范乃至法律规范来进行平衡，例如规定对严重违反其职业操守的会计师予以吊销审计师资格的处罚，这样就使得审计师因为职业声誉和日后生计的考虑而不会贸然作出违反职业操守的举动。目前的会计制度可以说在相当长一段时间内还算一直运转正常，基本维持了会计师服务客户并获取报酬与保持专业独立性之间的平衡。
  但是，这种平衡目前已经被严重的利益冲突所打破。这主要是由以下两方面的原因所综合造成的。第一方面的原因在于美国经济所发生的一些重大变化。90年代以来，美国公司被迫竭力追求盈利增长以迎合资本市场的喜好。黄仁宇先生曾经总结西方文化的一个特征是擅长数目字的管理，这一特征在现代资本市场可以说得到了充分的体现甚至异化。现代金融和财务理论的高度发达甚至已经使得整个资本市场在很大程度上为各种数据所左右，从专业证券分析师到大众投资者无不根据公司的各种财务数据来进行投资判断。上市公司每季度公布的财务数据就成为影响股价的非常重要的依据。另外，期权制度的广泛使用又使得上市公司高级管理层的切身经济利益在很大程度上直接取决于公司股价，这也为他们必须提高业绩甚至“制造”业绩来抬高股价提供了充分的经济动机。公司及其管理层需要不断提高盈利水平以满足甚至超出市场期待，在这种情况下，审计师无疑就受到来自客户方面的更大压力，有时候也就更难保持独立性了。
  这第二方面的原因则是与以五大行为代表的会计师行规模越来越大、提供的服务也越来越多样化有关。现在的会计行现在除了提供审计服务以外，大多还提供内部审核、税务咨询、管理咨询、法律咨询甚至技术咨询等多种服务。这种多元化服务对五大行提高业务收入当然是好事，也在一定程度上方便了客户，但是却严重影响到审计师的独立性。在安然事件中，安达信一面担任安然的外部独立审计师，一面又包揽了安然的内部审核业务，虽说这两项业务可能是由不同的会计师来进行的，但这种身兼内外审计师、实际上成了自己审计自己的局面还是很让人不放心。另外，安达信在2000年一共从安然身上收入5200万美元，其中2500万是会计/审计业务费用，而2700万是各种咨询费用，这就让人不得不对安达信作为独立审计师的独立性产生怀疑，因为安达信完全有可能为了从安然那里获得咨询业务而在财务审计上迁就安然。根据《国际会计简报》的统计，这种会计师行日益依赖非审计的咨询业务收入的情况已经成为一个普遍现象。在1993年，整个会计业有31％的收入来自非审计的咨询业务；而到了1999年，五大行之一的普华只有40％的业务收入来自审计业务，而其余收入大都来自管理咨询、税务咨询等咨询业务。
  除了上述两方面的原因以外，五大行的行业寡头垄断局面又削弱了现有制度对利益冲突的约束力，这是会计师专业独立性受到不利影响的一个重要因素。正如上文所述、虽然会计业有同行复审的行规，但事实上五大行从来没有在同行复审中未能过关的记录，而且五大行的会计师也很少因违反行业规范和职业操守而遭受处罚。这就是说，五大行在会计业内的寡头垄断局面已经在一定程度上削弱了行业规范和职业操守对他们自己的约束力。再有，象五大行曾经通过游说国会竭力阻挠有关限制会计师向其审计客户同时提供咨询或内部审核服务的法案，这更无疑是直接拖延了通过立法消除或减轻利益冲突情况的立法进程。
  目前，关于如何解决会计业所存在的问题，已经有了各种各样的提案，除了五大行自己提出的对会计规则进行改进的主张以外，还有诸如新设立一个有力的行业自律组织以进行行业审查和监督、强制要求上市公司定期更换独立审计师、禁止独立审计师的雇员到其客户那里任职等等。到底有哪些措施会得到采纳现在还不得而知，不过我倒是觉得，如果不能有效地解决利益冲突问题以保证会计师的独立性，如果不着眼于对目前五大行的寡头垄断局面进行一些约束，仅仅通过对会计规则进行修修补补恐怕难以根治目前会计业所存在的问题。再有一点就是，虽说这次事件暴露了现在会计业和会计制度的许多问题，而且直接影响到投资公众对于会计业的信心，但这也并非完全是一件坏事，因为这倒是再次证明了没有什么制度、也没有谁是真正靠得住的这个道理。总统是靠不住的，会计师也是靠不住的，因为人性多是受利益驱动的。对资本市场来说，这是一个复杂的系统工程，需要通过各个环节的整体协调运作，才有机会保证证券市场的健康运转；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问题都有可能导致严重的问题，但是独立审计制度也好、独立董事制度也好、并没有哪一个环节可以一手撑天，成为包治百病的万灵丹。

没找到您需要的？您可以发布法律咨询，我们的律师随时在线为您服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