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人们对特权的矛盾心理

　　古往今来，人们对待特权的态度是颇为矛盾复杂的，往往因人因时而异。

　　特权者自然钟爱特权。特权是少数人享有的权利（力）自由，这些权利（力）自由表现为能够满足人们诸种欲望的各种利益，这些特殊的利益常常会使特权者心旷神怡，涌起一种难以名状的快感。据《汉书。郦陆朱刘叔孙传第十三》记载，汉高祖刘邦已经平定天下，诸侯在定陶共同拥戴他称帝。高祖全部废除了秦朝的礼仪法度，务求简易。失去礼法控制的朝廷大臣们，当着皇帝的面饮酒争功，酒醉则大呼小叫，妄言不已，甚至拔剑击柱。刘邦对朝廷的这种乱象苦恼不已。这时，深谙皇帝心里的叔孙通主动请缨，征请鲁国三十儒生制定朝仪并且培训高祖君臣。汉高祖七年十月，诸侯大臣完全遵循叔孙通制定的朝仪朝贺时，“诸侯王以下莫不震恐肃敬。至礼毕，尽伏，置法酒。诸侍坐殿上皆伏抑首，以尊卑次起上寿。觞九行，谒者言‘罢酒’。御史执法举不如仪者辄引去。竟朝置酒，无敢喧哗失礼者。”于是，高祖看着匍匐在膝下的群臣，深有感触地说，“吾乃今日知为皇帝之贵也”。

　　既然特权能给自己带来特殊的快感，所以特权者特别反感和排斥他人鲁莽地闯入权力（利）范围，即便是六亲九族之人也不允许。公元前一三五年六月，汉武帝罢免丞相许昌，任命他的舅舅田鼢为相。田鼢是个贪财骄侈之徒，广受四方贿赂，他家的金玉、妇女、狗马、声乐、玩好不可胜数。两千石高级官吏的任免权本是皇帝的专有权力，田鼢却从外甥的手中夺了过来，孰知披了逆鳞，汉武帝表达了内心不悦，“你主持升迁两千石高官之事完了吗？有没有空余的名额，我也要提拔一些人。”此事之后，田鼢非但无收敛，反而变本加厉。为了扩展自己的宅院，田鼢请求汉武帝把少府的用地划拨给他，武帝生气地说，“你为什么不把武库的用地也占用了”。从这以后，田鼢伸得很长的手才有了收敛。

　　为了维护自己的特权地位，特权者要充分利用法律制度来镇压特权制度的侵犯者，有时甚至法外用刑，破坏了法制秩序也在所不惜。例如，公元前一七七年，汉文帝出行路过中渭桥这个地方，桥下有人飞跑惊坏了皇帝的乘舆马。皇帝侍从把桥下之人逮捕移交廷尉审理。汉朝法律规定：“跸先至而犯者，罚金四两”。廷尉张释之以犯跸罪判处罪犯罚金四两，文帝闻奏后生气地说：“这个人亲自惊怀我的马，多亏这匹马柔和，换了其他马，必定会坏我乘舆伤我身体，而你却只判了他罚金刑！”张释之执法不阿，成功地说服了汉文帝。其后，有人因盗取高帝庙坐前的玉环而被捕。文帝闻讯后震怒，下令廷尉审理此案。张释之按汉律“盗宗庙服御物者当弃市”之规定，判处该罪犯死刑。文帝闻奏大怒，说，“此人无道之极，竟敢盗窃先帝的器物！我之所以让廷尉审理此案，是想让你们判处族诛之刑，而你却依律而断，这不符合我恭承宗庙的一贯思想。”张释之免冠徒跣对曰：“按照法律这样判处，足够了。同是死罪，可能犯罪的社会危害性大小有差。现在有人盗窃宗庙的器物便处族诛之刑，他日如果有人窃取了长陵（即高帝陵）的一抔土，（这个罪行更大），那么陛下将如何处罚他呢？”文帝听了劝谏后没有立即表态，他把此事汇报给薄太后，这个当时最有权势的女人同意了张释之的判决。

　　不享有特权的普通民众倾向于诅咒特权和特权阶层。《诗经。伐檀》首章云：

　　坎坎伐檀兮，寘之河之干兮，河水清且涟猗。不稼不穑，胡取禾三百廛兮？

　　不狩不猎，胡瞻尔庭有县貆兮？彼君子兮，不素餐兮！

　　诗无达诂，通说以为这首诗抒发了下层民众对贵族阶层不劳而获的经济特权之愤慨。西晋文学家左思在《咏史。其二》中猛烈抨击了盛行于魏晋南北朝时期的“上品无寒门，下品无世族”之九品中正制，批判了士族的政治特权。

　　郁郁涧底松，离离山上苗，以彼径寸茎，阴此百尺条。世胄蹑高位，英俊沉下僚。地势使之然，由来非一朝。金张藉旧业，七叶珥汉貂。冯公岂不伟，白首不见招。

　　憎恨特权的原因往往是正在行使着的特权直接给人们带来不方便和不愉快。例如，一个工人急冲冲地骑着脚踏车前去上班，这时碰到了交通管制，原来某省长的儿子的结婚车队经过此处，他因上班迟到挨了老板的一顿训斥，这个工人自然会把气都撒在交通管制上。不过，并不是所有的特权都遭人嫉恨。人们对不直接影响自身利益的特权行使往往抱着宽容的态度，中国古代的旷夫们似乎没有抱怨当朝皇帝占有了三千佳丽。对那些为了公共利益而行使着的特权，人们也许会充分地予以理解和尊重，最近的例子就是大部分北京市民对奥运公交专用车道的支持和谅解。

　　昔日大加挞伐特权制度的普通民众，因缘际会，跻身特权阶层后，他会便把过去特权制度曾给自己带来的痛苦抛入爪哇国，赞美特权并欣欣然享受特权的各种方便，甚至贪婪地攫取能令过去的特权者望洋兴叹、自愧弗如的特权。

　　《礼记。昏仪》载：“古者天子后立六宫。三夫人，九嫔，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以听天下之内治，以明章妇顺。故天下内和而家理。”据此，礼法规定中国皇帝拥有的女人不得超过七十二人，这是皇帝们的一项特权。据史料记载，有人统计清朝各个皇帝的妻妾如下：清太祖努尔哈齐共有妻妾十六人或略多；清太宗皇太极共有妻妾十五人或稍多；清世祖顺治皇帝福临有称号的妻妾十六人；康熙皇帝一生的妻妾多于五十五人；清世宗雍正皇帝胤禛仅有后妃八人；清高宗乾隆皇帝弘历有后妃等妻妾四十一人；清仁宗嘉庆皇帝颙琰见于史册后妃妻妾的为九人；清宣宗道光皇帝旻宁妻妾约二十三人；清文宗咸丰皇帝奕詝、清穆宗同治皇帝载淳、清德宗光绪皇帝载湉以及宣统帝溥仪妻妾数目多不超过十人。尽管太平天国首领洪秀全自诩自己的推翻清朝统治的行为是“擒尽妖邪投地网，收残奸宄落天罗。”、“手握乾坤杀伐权，斩邪留正解民悬。”，但是一旦他的所谓事业小有起色，其对特权迷恋和滥用便大大超过他的政敌——清朝皇帝。1864年天京沦陷后，幼天王洪福瑱被俘后的口供中提到：“我现年16岁，老天王是我父亲。我88个母后，我是第二个赖氏所生，我九岁时就给我四个妻子。”这里天王的88个后妃已超过了历代封建帝王的三宫六院七十二后妃的人数了。《色情、贪腐与杀戮：揭开洪秀全的历史真面目》一文也有大致相同的记载：

　　（洪秀全）将大量妇女作为个人的性工具。洪秀全还未公开造反时，就有妻妾多人。到了占领小小的永安，已有36人。进南京后，每做生日，蒙得恩就要为他献上美女6人；每年春暖花开之际，蒙得恩还在天京13道城门口为洪秀全选美女。甚至干脆明文规定，“所有少妇美女俱备天王选用”。到太平军败亡时，天王有妻妾88人（一说108人）。宫中有横直均8尺的大雕花床，干什么用的，不言而喻。洪秀全因妻妾太多，连姓名都记不住，干脆一概编号；而且写了几百首管教妻妾的《天父诗》叫她们背诵，这些良家女子遂完全成了他纵欲的性工具。从而，洪秀全将皇帝和邪教主对妇女的占有发展到极致。

　　上述洪秀全的事例仅是一个代表，但它折射了中国历代农民起义领袖造反的共同逻辑：农民起义成功，意味着旧特权秩序的终结和新特权秩序的建立；农民起义失败，常常是因为在旧特权秩序退出历史舞台前，其领导人超前消费了特权。所以，我们固然不能讲农民起义中没有为民请命的因素，但换汤不换药的历史现象也多多少少揭示了农民起义领袖们想成为新的特权者的初衷。公元前209年7月，飘荡在蕲县大泽乡上空的“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一语就是一个鲜活的例证。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这一艺术形象亦生动地印证了这个分析。阿Q痛恨赵太爷等特权阶层，因为他们鄙视、压迫自己，所以他动了“革命”的念头，不过“革命”的目的仅仅是脱贫入富，享受特权阶层的种种优遇。这一点从阿Q在土谷祠中飞动着的念头中可以看得清清楚楚。

　　阿Q飘飘然的飞了一通，回到土谷祠，酒已经醒透了。这晚上，管祠的老头子也意外的和气，请他喝茶；阿Q便向他要了两个饼，吃完之后，又要了一支点过的四两烛和一个树烛台，点起来，独自躺在自己的小屋里。他说不出的新鲜而且高兴，烛火像元夜似的闪闪的跳，他的思想也迸跳起来了：

　　“造反？有趣，……来了一阵白盔白甲的革命党，都拿着板刀，钢鞭，炸弹，洋炮，三尖两刃刀，钩镰枪，走过土谷祠，叫道，‘阿Q！同去同去！’于是一同去。……

　　“这时未庄的一伙鸟男女才好笑哩，跪下叫道，‘阿Q，饶命！’谁听他！第一个该死的是小D和赵太爷，还有秀才，还有假洋鬼子，……留几条么？王胡本来还可留，但也不要了。……

　　“东西，……直走进去打开箱子来：元宝，洋钱，洋纱衫，……秀才娘子的一张宁式床先搬到土谷祠，此外便摆了钱家的桌椅，——或者也就用赵家的罢。自己是不动手的了，叫小D来搬，要搬得快，搬得不快打嘴巴。……

　　“赵司晨的妹子真丑。邹七嫂的女儿过几年再说。假洋鬼子的老婆会和没有辫子的男人睡觉，吓，不是好东西！秀才的老婆是眼胞上有疤的。……吴妈长久不见了，不知道在那里，——可惜脚太大。”

　　——《阿Q正传》第七章

　　由此看来，人人皆喜欢特权。特权的反对者其实不反对特权本身，他们反对的是现存特权分配秩序，一旦在特权分配秩序中分得一杯羹，哪怕是嗅得特权的气味，他们立刻会摇身一变，变成特权的卫士，朝着特权制度的反对者猛烈开火。整个社会的政治发展表现为维护既有特权和推翻现存特权分配秩序以及建立新的特权分配秩序的循环往复中。中国古代历次政治变革，不变的是皇权，改变的是王朝的姓氏；下野的是某个皇帝，但皇帝制度从未下野。在本章的末尾，我们可以用下面一个暗喻来形象地说明人们对特权的态度。

　　一个大雪纷飞的夜晚，路面很滑，公共车站台上挤满了着急回家的人们。到站的公共汽车内黑压压的一片，司机以严重超员为由不开车门，站台上的乘客中有一人气愤地说，“为什么不停车！我要举报你！你丝毫没有乘客至上的职业理念！”慑于这个警告，司机打开车门，这个人艰难地挤进车中。汽车在的责骂声中缓缓地行使到下一个车站，就在司机打开车门的刹那，先前的那个人大声说，“关门！车内都透不过气来了！你丝毫没有乘客至上的职业理念！”（来源：北大法律信息网）

　　北京政法职业学院社会法律工作系副教授·郭林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