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孝文冤案一个普通人554天冤狱带来的司法启示

起因

官方说法：“孙孝文私藏枪支”。个人说法：1992年，涞水县法院经济庭庭长用手铐将孙孝文打成重伤，为找说法孙孝文持续上访了6年，惹恼了县领导；孙孝文的建筑公司给县公安局白涧分局盖办公楼，分局拖欠工程款，他把分局告到法院，法院判分局败诉，并要执行。

①2003年1月6日，警方从孙孝文家搜出了3支枪（实际是公安局暂存在孙孝文公司库房的不能用的破枪）。

②2003年2月，孙孝文公司的副总兼会计勾平安，被涞水警方拘留并关押了7个月。

③2003年4月，孙孝文被警方抓捕并游街示众。

④2003年9月18日，孙孝文被判处有期徒刑三年。之后又被押着参加公开宣判大会并游街。

⑤2004年3月，孙孝文的弟弟孙孝武的村支书职务被不明不白地拿掉。

⑥2004年10月13日，孙孝文被异地审判当庭宣判无罪。

⑦2006年1月19日，孙孝文拿到了三万五千元国家赔偿金。

编者按

从走红当地、小有名气的人物到“私藏枪支的罪犯”再到冤案平反但却一贫如洗的落魄人，在短短554天的时间里，孙孝文的人生经历了最为猛烈的起伏。

孙孝文的冤案被平反了，他也拿到了三万多元的国家赔偿金，看上去，一切都平静了。

真的平静了只有孙孝文知道，回到家里的他面临的是难以愈合的心灵创伤、受到牵连的家人愁苦的脸、不断上门的债主……其实，更令人深思的是司法资源的被浪费、国家法律尊严的被玷污、执法者形象的被损毁。

这个普通人的这段经历告诫我们：依法办案不能有半点随意和马虎，更不能有徇私枉法行为的出现。

拿到国家赔偿金已经一年了，可是孙孝文说，他和秋菊一样想要的钱以外的那个说法，还是没要来。

1月14日和15日，记者对孙孝文、孙孝文的亲属、朋友、乡亲采访了两天。两天的采访不算长，但记者仿佛经历了一段漫长的令人窒息的时段，在这个时段里，记者感受到了“惊心动魄”，不是情节上的，是心灵上的。

孙孝文是2004年10月13日被异地审判当庭宣判无罪的，554天的冤狱坐到了头，再不用戴背铐，再不用砸脚镣，再不用回到压得人喘不上气的监室……可这些“再不用”并没给他带来多少喜悦，他心里仍是满腔的悲愤。

河北省涞水县官方说，孙孝文入狱是因为他犯了非法持有枪支罪。2003年1月6日，从他家搜出了3支枪，一支是猎枪，两支是汽枪，他的认罪态度又极差，所以要从速从严判他非法持有枪支罪。

孙孝文说，那3支枪并不是从他家搜出来的，这案子根本就是假案，真正的原因：一是10年前，县法院经济庭庭长无缘无故用手铐砸在他的脑部，将他打成重伤，县里又一直不解决，他不断上访惹恼了县领导，他们要治他，才编了这么个案子；二是他的建筑公司给县公安局白涧分局盖办公楼，分局拖欠工程款，他把分局告到法院，法院判分局败诉，并要执行，要是把他下到狱里，就不用执行了。

记者无法弄清这两种原因哪个真，但不管是什么原因，孙孝文坐了554天冤狱，尽管2006年1月19日，他拿到了三万五千元国家赔偿金，可这554天冤狱毁了孙孝文的企业，毁了他的家庭，也殃及了他的亲友。孙孝文说，更为可怕的是冤狱破坏了党和政府在老百姓眼里的形象，破坏了当地司法机关的权威，难怪当地老百姓说，孙孝文的冤狱钱（国家赔偿金）就该让那些制造冤狱的人出！让他们也长点记性，看他们还敢不敢把好人下到大狱里！

精神创伤值多少钱

孙孝文入狱前是河北省涞水县建筑工程总公司副总经理兼野三坡分公司经理，有档可查的企业干部。出狱后，交党费，才知道他的档案没有了，公职也没有了；注册资金680万元的分公司因他入狱没有年检自动注销了，204名职工已经四散。野三坡街上的分公司已经几年没人气了，清冷、破败，只有他栽下的几棵香椿的枯枝在冬日的寒风中摇曳。

孙孝文粗粗给自己拉了个受损的账单：

五台山工地因他入狱停工，几年里价值五六十万元的设备丢失一空。

涞水六顺变电站停工，损失三四十万元。

涞水河口学校教学楼停工，损失二十万元。

北京某部营区改造，刚签订了意向书，因他的入狱，前期投入全部泡汤。

更让他无奈的是，在本县他所做的所有工程的甲方都拒绝和他结账，理由是，上面不让。这使得他无力偿还以前没有付清的一百多名工人的工资。2005年，过大年，他和工人们解释，他刚出狱，要容他时间，他会付他们的工钱。2006年，大年二十九了，镇上没有兑现付工人工资的承诺，他没办法面对那些工人，一咬牙当天躲到了石家庄，过了年才敢回来。2007年的年关又要到了，他真不知道又该往哪里躲

还有他的精神创伤那是能用钱算出来的么

仅两次挂牌游街和刚宣判无罪，又把他投入看守所，就能让他记一辈子，什么时候想起来，什么时候脑皮子发紧：

2003年4月10日，孙孝文在太原被警方缉拿，警方没有办任何手续将他关押在定兴某宾馆达9天。5月1日，孙孝文被押到涞水县体育广场的万人大会现场，执行公开逮捕。之后，他被挂上非法持有枪支犯的牌子押上卡车，围着县城游了三个多小时的街。

2003年9月18日，孙孝文被涞水县法院以非法持有枪支罪判处有期徒刑3年，孙孝文当即上诉。9月27日，孙孝文又被五花大绑地押到涞水县体育广场，参加公开宣判大会。孙孝文说，他不服一审判决，已经上诉，可县里不顾法律的尊严，又在他胸前挂上了非法持有枪支犯的牌子，他当时感到无比的愤怒。法官再次宣判他3年有期徒刑后，他又被押上了卡车，围着县X街。

2006年4月30日，孙孝文拿着保定市中级人民法院下达的赔偿决定书，找到县委，要求县里执行赔偿决定书，依法为他恢复名誉，给他赔礼道歉。他在楼道里念中院赔偿决定书时，县委办公室的一位副主任叫来警察把他拉到县委信访局门口。他继续念赔偿决定书，结果被县公安局行政拘留了10天。

孙孝文说，他不明白，他找县里落实法律文书有什么错可声小了，他们就不理你，念出声，他们就说你扰乱了办公秩序，就把你关起来。法律怎么能由这些人随着自己的性子来呢

大儿子四年没拿工资

孙孝文的大儿子叫孙宝堂，1999年以前是县建委驻山区建设管理所所长，股级干部。

1992年县法院经济庭庭长用手铐将孙孝文打成重伤一事在他告了6年后，终于有了下文。1998年上面要追究庭长等人的法纪责任，县里才想了一个好好安排孙孝文，让孙孝文放弃追究庭长等人的法子。这法子说穿了就是有悖法律和纪律的交易。

孙孝文在上级的劝说下同意了。于是，涞水县委承诺为孙孝文解决财政开支，享受科级干部待遇。但孙孝文哪知道，这承诺只在口上，在县里上了3个月班，也没有下个任命他的文件。有一天，有关领导找他，说你身体也不好，不如让你儿子接继县里给你的待遇，孙孝文又同意了组织上的安排。

1999年初，孙宝堂调任县里某办公室主任。但他在那里工作的4年里，并没有正式文件任命他主任一职，他也没领过一分钱的工资。每次孙孝文去为儿子要说法，领导都说，很快就会解决。直到孙孝文出了冤狱，孙宝堂的工资也没有解决。受父亲的牵连，孙宝堂在孙孝文被抓后，离开了县机关，他原来好端端的干部身份也没有了。如今，他跑到北京的房山打工。

小儿子的心惊肉跳

“我爸出事那年，我16岁，是个初二的学生。”孙孝文的小儿子孙宝乐现在回忆起那些让他心惊肉跳的日子，都一脸的恐慌。他说，那些日子真是太可怕了。

2003年1月6日晚上，孙宝乐和妈妈在家吃晚饭，家里一下子拥进了许多警察。警察命令他们不要动，就对他们家进行了搜查。

孙宝乐说，我当时很害怕，爸爸不在家，我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一会儿，有个警察过来，让我老实说清爸爸的问题。我不知道爸爸有什么问题，他就教我，教完了再让我说，说他们从我家（其实是分公司财务室，分公司财务室在孙孝文家的院里）搜出的枪是好枪，能用。我怕得不行，就按他教我说的话，学说了一遍。之后，他让我在他们的记录上摁了手印才不再理我。

孙宝乐说，警察走后，我一直怕得不行。第三天，我决定去张家口的大伯家躲躲。结果，在大伯家，我才住了半个月，警察又赶到张家口，搜查了大伯家。那天，警察进来后看到我，就把我叫到门外，一个警察问我见没见我爸，我说没有，他就说，不老实也得调查你。

我怕自己再给大伯家找麻烦，第二天一早，我就跑了。我就在坝上那几个县流浪，有小饭馆收留我，我就帮他们洗菜刷碗，混口饭吃。人家不用我了，就撵我走，我一个人走在荒凉少人的坝上真是怕呵！冬天那地方冷，风刮起来，身上像没穿衣服。就这样，我在坝上流浪了一年半，才被大伯找回去。我现在想起那些流浪的日子都害怕。

我从跑到大伯家起就离开了学校，不再读书了。现在20岁了，也没知识，我不知道以后怎么生活。

哥哥出事弟弟受牵连

孙孝文的弟弟叫孙孝武，在孙孝文出事前是涞水县X村党支部书记。这个村是老区，他又当过解放军，村民很看好他。

2004年3月，镇领导找到他，和他说，你就别当村支书了。孙孝武说，还没到届呢，要换也得到届呵。领导说，村支书要重新选。孙孝武的村支书就这么不明不白地被拿掉了。

2005年，村民委员会换届，孙孝武被村民们推为候选人。镇上的干部来了，对大家说，今年的村委会选举，要搞竞争，主任和主任争，委员和委员争。之后，镇X组织选民不要选孙孝武。结果孙孝武没当成村主任，按照“主任和主任争，委员和委员争”的竞争规定，他也当不成委员了。

2006年5月，村里改选党支部。80名党员，孙孝武得了43票，得票最多，但当时没有公布结果。两个月后，镇上的干部说，孙孝武计划生育超生。孙孝武很奇怪，13年前，他孩儿出生时是有准生证的，怎么过了这么长时间，还要做这个文章

结果改选支部得票第二的人当了书记。孙孝武说，后来镇上的主要领导和他说，不让他当支书是上面的意思，他们也没有办法。

孙孝武说，哥哥不要说根本没罪，就是有罪，他作为弟弟也不该为哥哥承担连带的责任呵！他想不明白，都21世纪了，怎么还搞这一套

公司副总被关七个月

勾平安是野三坡分公司的副总兼主管会计，在孙孝文的冤案中也受到了株连，被涞水警方关了7个月，原因就是他没有按照警察为他设计好的口供交代问题。

2003年1月6日，警察抄孙孝文家的当天，勾平安正在保定市结六顺变电站前期工程款。他是第二天才知道孙孝文出事的。

2月12日，县公安局刑侦大队的领导给他家打电话，说是要找他问3支破枪的事。家里打电话告诉了他，他当天下午就从保定赶紧到了县公安局。

到县局后，孙孝文照实说了那3支枪的事：

1998年初和孙孝文家一墙之隔的县公安局白涧分局要盖办公楼，就和孙孝文商量，把他们平时从民间收缴的枪支先放在分公司的库房里。由于分公司承揽了分局盖楼的工程，就同意他们暂把从民间收缴的不能用的破枪存放在分公司的库房里。

1998年底，分局的办公楼盖好了，警察搬家时，没有把这3支破枪搬走，就遗留在库房里了。

1999年，勾平安才在库房里发现了这3支破枪，其中猎枪的枪管已经破裂，两支汽枪填弹处已经锈死，根本折不开。

勾平安如实说了以后，被拘留了。2003年2月14日晚上，以非法持有枪支罪把他关进了看守所。

勾平安说，2003年4月9日，有个警察对我说，你这样不行，得说清楚。他就拿了份写好的材料，给我念。他说，那3支枪不是分局搬家时遗留的。他念完了就让我签字，我签了字，他们才重新把我押回看守所。

回到看守所后，有一天警察把我带到县公安局。他们在地上摆了5支枪，让我辨认其中哪3支是从我们财务室搜出来的。我说不认识，他们就说我不说实话。我哪里敢说实话实话是他们拿走的那3支枪是破枪，锈得拉不开栓，地上的枪比从我们那拿走的枪像样得多。

勾平安以前胰腺上就长有一个瘤子，但一直没有发展。他被关押后由于休息不好，病情加重。他说，那些天，他感到自己就要不行了。勾平安的病情也被看管他的警察发现了。

4月25日，勾平安被带到刑警永阳中队，警察和他说，以后就在这打扫卫生，掏厕所，没有事了就写你非法持有那3支枪的检查。

勾平安说：“在永阳中队关了4个月，身体一天不如一天，他们才押我去县医院做了检查。可能是我的病太重了，他们就把我放了回来。回家治病以后，他们才给我补办了监视居住的手续。我不明白，监视居住怎么会在刑警队里执行”

勾平安的妻子因为他被抓，着急上火摔断了腿，现在没有劳动能力靠双拐走路。他的小女儿跑了，去年才回来。问她这些年去了哪儿她说不清。现在这孩子厌世，成了他放不下的心病。去年，他去北京做了大手术，胰腺瘤大得已经不能摘除了，医生做了必需的手术后，又给他缝合了。

勾平安经过这事已经丧失了劳动能力。可是，没有人对他的遭遇给个说法。他说：孙孝文被错抓了有国家赔偿，我被关了7个月什么都没有。

司法资源是否被滥用

孙孝文得到了三万五千元国家赔偿金，这赔偿要比他实际的损失小得多。可是在这起案件中，国家受到的损失有没有人计算呢

缉捕孙孝文时动用警力的开支，警车多次去外地，汽油费、路桥费、办案民警的勤务费等；公捕、公判大会的会务开支，押解孙孝文长时间游街的费用；几次开庭审理此案使用的司法资源，包括异地开庭的长途押解费用；还有那些不必要的开支，肯定不会出在办案人员个人身上。

知情人说，涞水是个国家级贫困县，如果能把有限的司法资源和钱都用在该用的地方，而不是用来制造冤假错案，肯定有助于社会的文明进步、经济的快速发展和人民的安居乐业。

付出的代价值不值

眼下，孙孝文手里只有一张1998年4月中共涞水县X组织部给他开出转组织关系去县“建环局”的介绍信，能够证明他以前有过的身份。

记者在他的家乡听到不少老党员、老干部念他的好。他们说，孝文是个好人，有钱的时候捐过希望小学，还组织老八路出山旅游，每年还要给五保户发过年钱和年货。现在他落难了，什么都没了，挺让人心疼的。

出狱后，孙孝文常常望着那条缓缓流过他家乡的小河出神，他常常问自己：这些年来，为维护法律赋予的权利，遭遇这样的后果值不值为维护法律的尊严，付出这样的代价应不应该当初要是不告把他脑袋砸成重伤的法官，就没有以后的这些事儿了，他还是个“总”，还操持他的工程，最多也就是落下现在也没治好的脑伤后遗症，可为什么他偏偏咽不下这口气呢就因为他是个党员要讲正义

河水低吟，他的心在拷问自己后就会掀起万丈巨澜：我没错！我没错！是党员就要付出代价，尽管这代价放在他个人身上重了点儿。

他风光的时候，最喜欢这条叫拒马河的母亲河，一个党报的记者写过他，称他是拒马河的儿子。经过这场变故，他这个儿子转年就57岁了，他耽误不起了，他不想愧对家乡父老，他现在最想做的事，就是把拖欠工人的工资还上。

谁都要养家糊口。说这话时，他眼角滚出了一滴老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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